一
在男人意识到下雨的时候，雨已经停了。
差一分下午两点。他倒在一扇门前，离里面只有一步之遥。男人躺在地上，一动不动宛如尸体，像是被雨钉死在了这块地上。
雨并不大，甚至算得上轻柔，缓缓抚上男人的身体。
我完了，他想。
会从哪里开始？头，手，腿，或者腹部，他会成为一个怪物，被驱逐出人类世界。
广播还没有停止，它在雨开始下的时候就以机械式的女声一遍遍重复：“异化雨即将降落，请全体人类迅速躲避。异化雨即将降落，请全体人类迅速躲避。”
尾音经久不绝，打入男人的耳膜，发出轰隆的声响，在消散之际终于唤醒了男人的意识。
他爬了起来，却没有踏入只有一步的房门，转身向基地外走去。
二
萨莎有些心神不宁，这种不安感在雨开始下时达到了顶峰。她近乎祈求地看向门口，希望响起熟悉的开门声，但周围始终一片寂静。
萨莎无法抑制自己纷乱的思绪，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。窗户死死关着，即使天晴也不会随意打开，在末世没人敢冒这个险。因为异化的雨不知何时就会到来，带来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。远处的广播还在一遍遍重复播放着，不甚清晰地将“异化”“人类”与“躲避”的字眼送到每个人耳边。
她沉默着，外面的雨像是嗅到一丝人类的气息，张牙舞爪地迎了上来，在玻璃上留下蜿蜒扭曲的水痕。这雨水的色泽即使是放在末日前也称得上纯净，引诱着人去触碰它。
谁会想得到？萨莎冷冷注视着这场意料之外的雨，末日的异化雨降落一向没有规律可言，但是为了计划，他们还是尽可能地选择了一个时间避开异化雨，完成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。房间隔绝了一切声响，萨莎却仿佛听到了雨的声音，它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。
如果……萨莎不再继续想了，雨已经停了，男人没有回来。
三
异化究竟是什么？这是末日后每个人类都在思考的问题。
雨一开始没有任何问题，甚至在各种灾难来临之时拯救了无数人类的生命，人类将其称为大自然最后的恩赐。也许是一个月后，或者半年，末世没人在意这种细节，雨突然变成了酸雨，在人类仰头感受自然恩赐时在他们的脸上腐蚀出一个个黑洞，甚至连建筑都无法避免破坏。在连续几次酸雨落下后，一部分人类就此疯魔，他们哀嚎着人类被神所抛弃、被自然憎恨，人类没有未来，甚至连过去都被一并摧毁，他们将永远埋葬于现在，人类有罪，并且永远无法洗脱罪名。以“赎罪”为名的大规模自杀在世界各地爆发，宛如病毒一般大肆破坏着人类本就脆弱的信仰。
“赎罪”的人类如同木偶一样走进雨里，献祭自我的肉体与灵魂，他们一声不吭，随后消失在雨幕中。围观者在想什么？也许是恐惧，死亡，或者并不存在的来世，最后融为活着的麻木。
没人会去劝阻“赎罪”的人类，正如没人会追问自己是否有罪。
人类在末日雨后迎来了第一次人口大规模缩减，绝望的气氛逐渐笼罩整个地球。
不过自诩为高等级智慧生物的人类，大抵在其他种族面前尤其体现在生存之上。酸雨持续下过一段时间后终于停止，人类迎来了短暂的喘息期。在末日面前，政府、国家甚至民族的界限都被灾难抹消，但几处大型的人类幸存者基地还是缓慢地建立起来，甚至还修复了部分基站以供通信。
如无意外，人类或许能够休养生息，并获得新的成长。
或许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。
四
异化雨降临时，人类还存有疑虑。整整三个月没有下雨，再次降雨又会是怎样的情形？可雨那么清透，细细嗅来甚至带着一股净水独特的香味，与末日后的世界格格不入。
人类等待着。
雨停了。三三两两的人从基地的屋檐下走出。雨下得并不大，只积了浅浅一层水，踩上去会发出“啪嗒啪嗒”的声响。人们的脸上还没来得及挂上微笑，长久以来对生存的担忧与疲惫使肌肉僵硬。一声惊呼传来，人们发现一个男人的手已迅速化成一坨肉瘤，五个向外凸出的尖尖或许还能辨认出手指的模样。
他碰到了雨。罪罚还在继续。
人类干涸的眼中流露出泪水的渴望。
五
“净化”计划在人类幸存者基地中迅速蔓延，起因便是第一个触碰到异化雨的男人。
又一场雨后，那个手掌化为肉瘤的男人发了一场高烧，醒来手掌便已恢复正常，不同的是，指尖清晰可见有丝丝电流。在科幻小说中，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“超能力”。无数人仿佛看到了生存的希望，末世中的人类终于迎来新的转机，“超能力”赋予人类的将不止是自保的权力。
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，这位“天选之子”很快拥有了一批簇拥者，狂热者将其称为“英勇的救世主”，势必带领人类逃脱末日困境，走向新的巅峰。他们推出了“净化”计划，净化即进化，人类将在异化雨中洗去身上的罪孽，重新成为自然与神的宠儿，获得“超能力”的同时也获得了新生。
他们自称为“新人类”，而将不肯参与“净化”计划的称为“原人类”。
暴乱很快发生，犹豫，向往，掠夺，欺凌，对抗，形成了新的人类灾难。“新人类”就此离去，“原人类”留在了原地。有人希望全部“净化”，冲进了新一场异化雨中，爆成了一团肉瘤，生死不知；有人惶惶不可终日，物资等各类资源的逐渐减少仿佛悬在头上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，不知何时落下。
关于“新原之争”从未停歇，净化是进化还是畸变？保持是坚守还是淘汰？没人能给出真正的答案。
下午三点零八分十二秒，一辆小车冲出基地的围栏。车上装满了基地的物资。
长达一年的“新原之争”耗尽了基地中人们的精力，再加上大部分“新人类”狂徒在异化雨中飞蛾扑火般出走，基地的防守力量已相当薄弱。萨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基地仓库的钥匙。
透过灰尘满布的车窗，依稀可辨的是萨沙的眉眼，疲惫却充满执着。她清楚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。
雨，终于停了。
但，它真的会停吗？
无人知道。（作者 熊萌）
